回宫之后, 毓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传召谢意和陆英，方才有些话不便问，这会只有陆英才能解答她的疑问。
待她在暖阁中坐定, 冯贞带上来的却只有谢意，并不见陆英的人影。
不待毓坤发问, 谢意便回道：“时倾带着人，追那刺客去了。”
在此之前, 谢意派向各道城门的那几路人马并没有寻到可疑的踪迹。
只有永定门的监门回报, 有一少年持锦衣卫的令牌向官驿要了匹马，监门卫当他是微服办差，不敢细查。
陆英自然明白这正是蓝轩的安排。待仔细盘问，那监门卫回忆起执令的少年是向着南面的官道而去。谢意一拍大腿，想起蓝轩在泉州造船，那刺客怕是要南逃入闽。
但陆英却并没有派人向东南追，甚至压根没有派人去追, 而是要谢意回宫，缉拿尚璟，之后便一人去了安国公府的地牢。
那处正关着他从河南带回的要犯，谢意想不明白, 难道从那人身上能套出刺客的下落？
但因陆英不许他将这事透露给任何人, 所以毓坤问起之时，他也只道陆英是追刺客去了。
许是谢意的神情不太自然，毓坤自然看得出他有事在瞒她，秀眉微蹙。
此时她越发感觉到，这件事背后的隐情，沈谢陆任何一人都比她更加清楚。
按捺下胸中波澜，毓坤审视着欲言又止的谢意道：“有什么话就说罢”
谢意原本压着一肚子心事, 但毓坤真问起来，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。
但他也明白什么事最要紧，这会全无顾忌，直言不讳道：“今日之事是蓝轩一手策划，恐怕他才是乱党贼首。”
谢意的声音不大，饶是如此，一旁的冯贞还是一震，怀中拂尘抖了抖，悄悄抬眸看向毓坤。
毓坤的表情却是平静的，谢意甚至看不出她在想什么。
心中悲切，谢意心想，果然那人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，竟然这会还要对他容情。
暗暗下定了决心，他宁愿赌上身家性命，也要将蓝轩拉下马。
孤注一掷，谢意撩起下摆，重重跪地，叩首道：“请陛下早做决断，决不可姑息此贼。”
然而并没有得到答复。
好一会才听毓坤道：“你的话，可有证据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，谢意却毫不犹豫，昂首道：“自然是有。”
说罢他起身走出暖阁，不一会便押着一个人进来，不是别人，正是先前捡回一条命的尚璟。
毓坤也没想到谢意竟将此人带来，谢意却在心中暗想，好在他听了陆英的话，回宫便拿了尚璟，又从御马监查出，几日前正是他从宫外接了一批马草，那刺客便是借由此混入宫中。
然尚璟被带到堂下，面上惶然，却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。
谢意并不为所动，他相信只要细细地审，上了大刑，不怕他不松口。
毓坤的目光在尚璟身上逡巡，谢意索性竹筒倒豆，将他是如何引刺客入宫之事悉数道出，又有御马监从旁作证，指认的人在外跪了一地。
但尚璟并没有被揭穿的羞恼，反倒面色赤红，如同蒙受奇冤。
若不是陆英吩咐他做事的时候很是笃定，谢意倒当真要怀疑，是自己抓错了人。
见尚璟不肯招，谢意干脆命人上了重刑，就在乾清宫的暖阁中，将人打得哀呼连连。
这会尚璟倒也不硬抗了，整个人软倒在地上，涕泪鲜血在面上糊作一团，一个劲儿地磕头，哭号着认罪求饶，但真问起他认什么罪，又是不明就里的样子。
这般贪生怕死的糊涂模样，倒让人很难相信，他竟有胆量勾结乱党，引刺客入宫。
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，尚璟已不成人样，明明是认罪，却连让他招什么供都说不清楚，只一个劲讨饶，更坐实了这是桩刑讯逼供得来的冤假错案。
谢意急出了一身汗，额上青筋暴起，不由打心里佩服这位前司礼监秉笔演技精湛，无怪乎能在宫中屹立这么些年，到了这会还在演戏。
然他虽明白，毓坤却不一定明白，谢意很是担心费了这些力，反倒坐实了是他逼供人证，构陷蓝轩。
果然，最终毓坤道：“放开他罢。”
谢意心中发沉，抬眸望向上首，毓坤已起身，从御座走了下来，正立在尚璟面前。
她低着头，似是打量着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影，谢意攥紧了拳，正想开口说话，却听毓坤淡淡道：“朕已拿了蓝轩，与那刺客一并处死，你如此这般做戏，又有什么意义。”
她的语气斩钉截铁，尚璟虽然仍旧软在地上，谢意却敏锐察觉到，他身形有一瞬的僵硬。
其实不仅尚璟惊讶，谢意也在心中发疑，难道之前在东厂，毓坤就已处死了蓝轩？
已然被看穿，尚璟干脆不装了，从鲜血中仰起面孔，死死地盯住毓坤。
见他似不肯置信，毓坤不由好笑：“他是什么身份，你比朕更清楚，朕又如何会留他。”
“如今你招与不招，也无甚分别。”
说罢跨过脚下之人，兴味索然般，毓坤径直向外走去。
“待到肃清余党，此案牵涉之人，一个不留。”
这旨意下得很不耐烦，谁都看出她已没有心思听尚璟多言。
待暖阁中再无一人，谢意见尚璟失魂落魄地垂着头，不由冷笑道：“怎么，这会倒不装了，却是晚了，怕是给人收尸也赶不上了。”
这话大大地激怒了尚璟，身子一晃，谢意竟见他摇摇站了起来，面上凄然又悲楚，如同换了个人似地，再不复方才的瑟缩维诺。
防他暴起，谢意正要唤人，却见尚璟面色惨白一笑，南面而跪，竟重重磕起头来，哽咽道：“臣，有愧先帝。”
似有所悟，谢意不由想，尚璟所说的先帝，大概不是指隆庆帝。
望着面前之人几欲癫狂，谢意高声喝道：“你究竟是什么人？”
尚璟却似不闻，踉跄走了几步，正向着外间的屏风而去。谢意也是这时才发觉，那屏风下竟有双金线攒的皁靴。
难道毓坤竟没走。
心念电闪，谢意下意识要拦，屏风已被大力轰然推到，其后有个明黄影子一晃，正是毓坤。
好在早有守卫冲出来，并没有让狂暴之人挨到毓坤。然而数把利刃从背后将尚璟胸膛穿透，鲜血从他的口鼻喷涌出来，将毓坤的前襟染得鲜红。
虽被长仞挑开，尚璟的身子颓倒，口中却不住呼喝，颈间被砍了数刀，他说不出话，嘶声却莫名可怖。
谢意听不懂尚璟最后的言语，只见毓坤的面色苍白，雪白的肌肤溅上了鲜血，是触目惊心的样子。
如修罗地狱中扑出的恶鬼，垂死的尚璟出奇地顽强，竟能从刀丛中挣脱，踉跄奔突，直到被人压住，血流干才慢慢断了气，暖阁中的青砖被血染成发乌的颜色，谢意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，重重跪道：“臣死罪。”
他是当真后悔，自己怎么竟如此鲁莽，明知尚璟有异，竟就这样将人带到毓坤面前，若是方才没有防备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见他面上全然是自责，毓坤声音沙哑道：“不怪你。”
她似乎心情激荡，面色惨白，嘴唇却是绯红的，谢意忧心她受了什么伤，忙上前要扶，毓坤却将止住他，自己靠着御座坐下。
见她发怔的样子，谢意焦心道：“陛下！”
这呼声令毓坤回过神，方才尚璟死前的话，也许别人并没有听懂，她却看得明白，他如厉鬼般恶狠狠道的是，大明国祚，注定要断送你手。
这是她最害怕的事，是对她最恶毒的诅咒。
虽知这不过是尚璟临死前的发泄，毓坤心中还是阵阵发冷，甚至有一瞬间，她竟然觉得，尚璟是知道她女子身份。
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，但仍旧是发着抖，如今江山社稷皆在她一身，无论如何，她都要打起精神来。
这会尚璟的尸首已叫人拖走，在场之人皆心悸，料谁也没有想到，此人平素贪财圆滑，奋起一击时竟毫不顾忌，恐怕这才是他真正样子。
宫人取水冲洗着青砖上的血迹，毓坤在谢意忧忡的目光下起身，暖阁中密不透风，地龙将血气烧得腥臊，她几欲呕吐，任何时候都没有比现在更令她想要逃离此处。
但毓坤知道，她不能逃，她还有母亲，还有妹妹，她肩挑的是祖宗万年基业，若她逃了，那江山社稷还有谁可以指望。
重重心事中，毓坤不由想，尚璟既如此，那蓝轩究竟是何人，难道竟……？
然答案远比她想象来得快，熏炉中燃起的白檀未及将暖阁中血气驱散时，冯贞已走到近前，轻声禀道：“陆侍郎求见。”
见毓坤微微点头，似是应允，冯贞犹豫了下道：“陆侍郎……还带了个人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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