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落落已经想不起自己跟在赫连修身边多久了。
堕仙崖悬崖高达万丈，崖底黑暗无光。
这里没有晨起日出，也没有夕阳星月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，以及林子里魔珠草发出的绿色微光。
若寒落落还是修士，倒也能通过修炼时周天的运转将时间记录个大概。
但她现在只是缕幽魂，没有力量、没有实体，也做不了任何事。
所以寒落落只能无聊的坐在树上，趴在草地上，或者蹲在石头上，看着赫连修的脸发呆，再无聊些就去数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。
反正赫连修也看不见她，那她就可以肆意地靠近了，几乎贴在他脸上去观察，也不用担心被他训斥或者拎起来丢开。
被他拎起来丢开……
那似乎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。
那时候赫连修还被修仙界称为道尊，是缥缈仙宗身份最高的长老。
道尊，修仙界魁首。
而缥缈仙宗是第一仙门。
之所以是缥缈仙宗的长老而不是掌教，是因为他是个极为看重修行的人，不喜欢管理门派浪费他时间。
寒落落则是他唯一的徒弟。
大概从十几岁起，她失态扑进他怀里时，无一例外都会被他拎起来丢得远远的，脸色也会很不好。
虽然落地很轻，从来没有摔着过，但总归很伤人自尊。
所以时间久了，她也不敢再靠赫连修太近。
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。
寒落落那时觉得，赫连修虽然收了她做弟子，但大概是有些讨厌她的。
小时候没有丢开她，不过是看她年幼不忍心，等她长大了就不必顾忌了。
他大约只是因为她的天赋好，才会勉强容忍她在身边撒野。
……就像宗门里的其他人。
她性子生来冷淡，即使给门中交好的师兄师姐们送生辰礼物，也只有干巴巴的一句的“生辰安好”。
寒落落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。
修道之人，本就该看重本心，她未伤人未作恶，为什么不能保持自己本来的性情。
但旁人不这样认为。
所以当与她天赋相当的谢青雪进门后，她就做什么都不对，什么都不做还是错。
可后来的事却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。
在赫连修闭死关准备突破大乘期后，寒落落与小师妹谢青雪之间的矛盾越发激化，最后她死在了爱慕谢青雪的魔尊手中。
但她死后意识却被困在身体中没有消散，眼睁睁看着魔尊把她的灵根仙骨抽出来，炼制成仙灵丹给谢青雪服用，让对方脱胎换骨成为新的仙灵之体。
而她残余的骸骨被丢弃荒野中，日复一日被野兽虫蚁啃噬，直到赫连修闭关结束后得知她的死讯。
他沉着脸将她的骸骨收敛，将她的骸骨安葬在他的后院，在她的墓前烧毁她的遗物时失声痛哭。
那时寒落落才意识到，他总是把她丢开，也许只是不喜欢被人靠近。
毕竟他冷着脸说过“男女授受不亲”。
他大概是把她当女儿养的，所以认为她长大了，就不该再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。
至于后来对她越来越冰冷严厉，是对她太过失望吧。
但他终归是在乎她的。
骸骨入土为安后，寒落落的意识才得以挣脱身体的束缚，却又被困在赫连修身边无法远离。
她这才能亲眼看到，他是如何为了她，一步步成为修道界的公敌。
看着他拒绝将她的死就此揭过，执意要为她讨个公道，不惜与宗门决裂；
看着他一怒之下斩碎了缥缈仙宗的山门，误杀了护着谢青雪的缥缈仙宗掌教，被正道千夫所指；
看着他杀进魔域找魔尊对峙，把魔教杀得天翻地覆，剑下人命无数、白衣被鲜血染红；
堂堂仙界魁首的道尊，最后却为了个“逆徒”成为天下之敌，被仙魔两道数百名强者联手追杀数年。
对他的心疼，渐渐压过了冤死的不甘与怨恨。
寒落落无数次希望他放弃。
他那么强，只要他放弃复仇，修道界那些人不敢把事情做绝。
他已经是触手可碰到仙机的大乘期修士，曾救万民于水火积累了满身的功德，只要放弃复仇就还能做个独行的散仙，还有机会洗去满身的杀孽，还有机会走上登仙台。
可赫连修听不到她的声音。
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越来越多的人，渐渐地再也回不了头，最终身受重伤退到堕仙崖下。
……这段被怨恨腐蚀的昏暗时光里，赫连修是她唯一的光明。
她其实并不在乎崖底过了多久。
虽然有些无聊，但陪在他身边看着他，她也会很满足。
但寒落落知道，她的师尊不是会躲一辈子的人。
看着赫连修的气色渐渐好起来，她知道他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。
意味着……崖底的平静日子也将要结束了。
如寒落落所料，不久后的某天，赫连修结束了修炼，换了身干净的白衣，擦亮了他的剑后出了堕仙崖。
堕仙崖是修仙界与魔域的交界地带，这里规则混乱、灵气与魔气交杂，寻常修士即使渡劫期的修为进来也是找死。
也只有生就先天道骨的赫连修才能在其中安然无恙。
所以仙魔两道都不敢派人来找他。
但缥缈仙宗仍有他的命灯燃着，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死，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着。
即使已经过去三年有余，堕仙崖上仍有人值守。
所以仙魔两道很快得知了道尊重出堕仙崖的消息。
赫连修持剑立在山巅，看着值守的修士放出讯号而未阻止，天空中渐渐聚集乌云，风雨转眼间将天地染成低沉的颜色。
眼看着昔日的仇敌或友人，而今都聚集而来只为要他性命，他的面色始终未曾有过改变。
待得人齐了，他方才冷声开口，打断那些试图劝说的话语。
“落落是我的徒儿，她便是做错了事，也该由我来责罚，轮不到旁人教训。
遑论她的过错并未到了需要以性命为代价的地步，魔尊杀了她，我便杀了魔尊为她复仇，本不欲牵连旁人。
然谢青雪既夺了她的仙灵之体，我便要将她的灵根仙骨剖出来，葬入落落的墓中，总不能叫我的徒儿死无全尸。
你们既护着谢青雪，本尊与尔等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！”
不是仙魔两道不放过他，是他不会放过他们。
有人恨不得将赫连修碎尸万段，也有人遗憾悔恨今日局面，然事成定局再不能更改，双方终于还是在堕仙崖上空交战。
刀光剑影中，鲜血不时从空中洒落，不时坠下残肢断臂，伴着破碎的衣料。
寒落落却只想将目光放在赫连修身上。
却不知是何时起，她的视线逐渐模糊，身后的空间亦在扭曲，最终将她的魂魄撕扯着远离……
“师尊！”
惊呼着睁开眼时，眼前熟悉的景色让她愣了愣。
虽数年未见，但她记得这是浩烟阁的后山瀑布边。
而她盘溪坐在岩石上，身侧放着自己的本命剑。
不确定是真还是梦，但发现掐了自己会疼后，寒落落发疯般往赫连修的洞府而去。
她可以触碰到实物了！
就算这是在梦里，她也要去见师尊，也想要抱住他。
但寒落落刚到赫连修洞府外，就被守门的灵兽拦住了。
都说物似主人形，给道尊看守门户的这只信天翁也是少言少语且不近人情，但它到底不是人类，漂亮又有些呆笨的外表让人难以升起惧怕。
从前寒落落就喜欢逗它，它随赫连修叛出缥缈仙宗后死在剑修手中时，她也觉得心如刀绞，但鬼却没有眼泪。
而今重见故鸟，惊喜之余把信天翁抱住好一阵儿的蹂躏，把鸟吓得炸毛退到了洞府外的古树上，只敢用法力阻拦她不许闯入赫连修的洞府。
“小主子，道尊在闭关悟道，你还是不要打扰的好。”
撞在信天翁设的结界上，又被轻柔的推开，寒落落炽烈的情绪这才渐渐缓了些。
师尊若是平常清修，并不会封闭洞府阻拦她进入。
若是闭关悟道，则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。
无论是梦境还是幻境，这里的一切既不受她控制，那么她要从信天翁的看守下进入师尊的洞府就没有可能。
毕竟她不过筑基修为，而信天翁已经是化神期的灵兽。
……等等，她的修为是筑基期？
寒落落怔了怔，忽而看向信天翁，又看向道尊的洞府。
石门下两盆二品的石兰花开得正茂盛。
那是她还未成年时，用自己初次售卖丹药的灵石买回来的，一直养在师尊的洞府门口，因为信天翁会记得帮她打理。
后来师尊闭关，信天翁外出办事时，谢青雪不慎毁了这两盆兰花，她气急了要教训谢青雪，便被师兄师弟和长辈们责难。
罪名是为了两盆不值钱的花，竟狠心险些伤及同门性命。
可谁又知道，这两盆“不值钱的石兰花”，是她送给师尊的礼物中他唯一收下的，是信天翁每日精心照顾打理才能长得这么好的。
或许他们知道，只是没人在乎罢了，谢青雪的皱眉在他们眼里比她的委屈重要得多。
所以她被掌教罚去罡风崖思过。
而谢青雪非但从她手里逃脱，还阴差阳错迷路入了深山，得了好几株上品的灵草……
想到这里，寒落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片刻后，她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，朝着道尊的洞府行了礼，又同信天翁说了声抱歉，拎着剑转身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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