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东面的北镇抚司衙门, 冰冷，阴森。其下那座暗无天日的黑牢，便是连三法司也无权过问, 人人畏惧的诏狱。其阴森腐朽，令人谈之色变。
毓坤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, 她记得上次杜鸿便是在这里自尽，浓腥的血气叫她唇齿发苦, 而蓝轩那样厌血的人, 不过瞥了地上渐冷的尸首一眼，便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。
那会正是秋天，直到蓝轩带她走出北镇抚司衙门，站在胡同口望着澄澈的天空和金黄的银杏叶，毓坤才真正感到轻松。
然而现在……
毓坤不禁想，那时的他，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？
领路的是位锦衣卫总旗, 这会禁军已接管了北镇府司衙门，但最熟悉这里的还是这位原先看管诏狱的小吏。随着他举起的火把向里走，不知过了多久，毓坤的脚步才停在最里面那道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前。
好一会她才能适应此处光线, 那总旗将火把留下,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，不敢多说一句话。
无论是此处羁押之人，还是前来探监之人，都叫他两股战战，不敢揣测其间的缘故。
此间仅有摇曳的火光，就在幽暗的最深处，毓坤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蓝轩的侧影依旧是挺拔的, 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他俊美的五官，明明是她曾用指尖描绘过的轮廓，这会毓坤却觉得陌生起来。
也就是这会她才真切的感受到，所谓蓝轩，亦或是萧恒，都不足以诠释面前之人的全部，或许只有那个梦，只有梦里的那人才是真实。
许是地牢太闷，毓坤竟感到有些喘不上气，就在她蹙眉掩唇的那刻，草垫上的人竟站起身来。
感到蓝轩颀长的身影缓缓压下来，毓坤并没有动。想必他早发觉是她来了，却并没有开口，只是借着那点微光凝视着她，见到她蹙着眉的样子，同往常那样自然地走向她，直到被铁栅栏拦住。
冰冷的狱门阻隔他们之间曾经的亲密，毓坤能感觉到蓝轩的克制。
他的目光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停留了会，又到落在她有些泛白的指尖上，但并没有去握她的手，只是压住栅栏，微微用力。
但毓坤却敏锐地发觉，这会她仍清晰地记得他覆住她时的温度和力度，这使她的心很剧烈地疼痛起来，身子颤了颤，纤长的睫毛也随之抖动。
攥紧栏杆，毓坤不易察觉地稳住身形，想松开手时，纤细的指却蓦然被握住。
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涌上来，被蓝轩牢牢攥住，被迫在他掌心蜷起指尖，毓坤想挣脱却没什么力气。
到后来她干脆放弃了，任由他捏着她的手，将掌中的温度一点点过给她。
好一会方听蓝轩低沉道：“怎么不多穿些。”
鼻尖强烈地发酸，毓坤想过许多他会说对她的话，也料想他定要为自己辩白，又或是开脱，甚至替他想好了理由，更想好了要如何质问他。
然而他开口竟是这样一句，叫她一下说不出话来。
她不由想起赵彦面对她时，双目眦裂的样子，想起他说的那些话，想起蓝轩曾做过那些事，包括现在的束手就擒，他是为了她，是她欠了他的……
毓坤心里乱得很，努力要甩开这样的想法，勉强开了几次口，却都发不出声音来。最后她用力抬起头，望着蓝轩的眼睛道：“尚璟已经死了，朕处死了他。”
蓝轩的表情却很平静，无悲无喜，似是早就猜到一般。毓坤不禁想，原来他早已想到了。
她细细地望着他，想从他面上寻个答案，蓝轩却微微叹了口气，将她的手松开了。
她望着他垂下的手在腰间的玉绦上仔细打了个结——那里原先已有几个结了，不禁想那究竟是什么意思，却听蓝轩淡淡道：“既如此，陛下为何不杀臣。”
毓坤无言地望着他，蓝轩的神情却带着某种决绝：“若陛下不杀臣，便让臣走罢。”
他眸色深深，语气却平淡，像是述说无关之事。
毓坤终于有所悟，这是他早有的决断，他知道她下不去手，所以就替她抉择。
她忽然觉得委屈极了，也愤怒极了，即便已经到了这会，依旧是他掌控着一切，显然在很早以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走，没有任何解释，也不曾与她吐露一句。
他究竟把她看作是什么人，又如何想他们之间的关系……
指尖紧紧掐进肉里，毓坤的声音却是轻飘的：“那你倒说说，怎么走。”
蓝轩静静地望着她道：“陛下宽仁，不以旧日之过责臣，臣愿从泉州出东海，为陛下结盟友邦，恩加海外，永葆大明万年之基业。”
毓坤终于明白了，他决定用这种方式与她了断，眼眶一下便红了，她还是忍住了，咬着牙道：“出东海，以何为期？”
蓝轩的影子一下撞进她乌黑的瞳中，在她耳畔道：“臣于此立誓，此生此世，不复踏入陛下治下一步。”
掌心一阵温热，过了会毓坤才感觉到痛，原来指甲已将掌心划破。
他要一走了之，此生此世不复相见。
整个人仿佛被剖成了两半，一半的她明白，这才是最好的办法，即便杀了蓝轩也不能根除乱党，只有他带着人远远地走，再不回来了，才能保全社稷。
而另一半的毓坤却只想着他方才的话：“此生此世，不复踏入陛下治下一步。”
从未经历过如此刻的煎熬，时间仿佛静止，毓坤很久后才抬头。
蓝轩看着她纤长的睫毛一扬，用力眨了眨，声音却几不可闻：“若朕说，要你留下来呢。”
她在恳求他，他第一次清楚地明白。
毓坤在他的面上望见了不可置信的表情，然蓝轩沉沉眸子只是审视着她，压抑着呼之欲出的，她不懂的情绪出。
就在毓坤想要弄明白的时候，蓝轩却像将所有的情绪都甩开了似地，冷静克制道：“臣已给了陛下最想要的。”
他果决地转身而去，留给她的只有背影。
“赵恒。”
她禁不住这样用力地唤他，就在他重新走回牢狱的阴影中时。
而直到脱口，毓坤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打抖。
秀逸的身影顿住了，蓝轩却没有回头。
“你当真以为，朕不会杀你？”
在他身后，毓坤发怒，却带着压不住打泣的尾音。
蓝轩自然听出来了，此时终于回望她道：“陛下已经见过彦儿了。”
如被兜头浇了盆冷水，毓坤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。一切渴望的火焰都被浇灭，冷下来理智占了上风，毓坤向来善于压抑自己，这会再说不出话来。
她如何能再求他。
而直到蓝轩再次走近，抬手隔着腐朽的栏杆抚摸她的面颊，毓坤才发觉自己竟然流泪了。
温热的指腹微微有些粗砺，将她面颊上的泪痕仔细地抹去，又将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。
“已有许多人因此而死。”蓝轩抚摸着腰间的玉绦道：“日后还会有更多人死。”
“其中包括陛下，包括陛下关心在意的人，甚至生灵涂炭，百姓流离。”
“与其如此，不如就在我这了结。”
毓坤明白他是对的，自己该让他走，让他带着那些人走，永远不要回来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，有越来越多的泪涌出来。
她想问为什么会是这样，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怎样。
好在很久以前她就学会如何克制，情绪的流露只是一时。毓坤很快挺直身子，挣开他的手，飞快抹了把脸。
“你走罢。”
她重新望向他，重重咬字，纤长的睫毛湿润，神情却是坚毅的，仿佛方才的失态并不存在。
蓝轩的神色中现出一丝欣慰。毓坤想要一笑，却无论如何难以扬起唇角。
沉默到最后，她终是抿唇道：“你……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？”
蓝轩沉沉望着她，那目光重重落进她心里。
最后，他郑而重之道：“若有朝一日，臣于海外得知，陛下御下四海升平，政治清明，便再没有遗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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